幼時起,爺爺就告訴了我一個秘密,月背是一洞幽深的黑穴,洞里棲著一個白發長臂的老翁,名字叫做滿月。中秋時,滿月就會從月背移至陽面,順著流瀉下的銀紗游去孩子們的夢里,聽他們訴說這些年來的幸與不幸,替他們化煩解憂,許他們一個愿望。
我問爺爺:“滿月為什么住在月背上呢,他不怕黑嗎?”
“滿月年輕的時候也怕黑,和妞妞一樣怕黑,常常怕黑怕得整夜哭號,只是人總得赤條條地走向黑處去,滿月上月梯到天上去之前,就在黑處躺了許多年,在第三百次等不到天亮之后,滿月就再也不怕了?!?/p>
“滿月會死嗎?”
“滿月早已不怕死了?!?/p>
“爺爺你說,我能見到滿月嗎?”
“你抬頭呀,妞妞每月都有滿月見?!?/p>
“爺爺你說,滿月從銀紗河游到我夢里的時候,我要許什么愿望才好?”
“爺爺想不好,這是你的愿望,你許什么都好?!?/p>
爺爺破開蛋黃月餅的表皮,小心翼翼的取出蛋黃,飛速咽下了餅皮,將那枚蛋黃塞進了我的嘴里。我一邊將鼻子上的碎渣撥下去,一邊在心里暗暗思忖著滿月的故事。
我從未意想到的是,在不曉得第幾次吞下蛋黃的時候,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在中秋抬著頭了。我從5歲長到6歲8歲,甚至瘋長到了18歲,不知道怎么長的,爺爺就這樣被我長沒了。他像一根冰錐扎在我的土壤里,在我的生命中慢慢消融,逐漸模糊、變形,消失。徒留下一個窄而深的裂隙,永遠幽深永遠溫涼,正如滿月住著的黑穴。
今年我已經20歲了,滿月還未來過我夢中。甚至爺爺也沒有。
19歲那年中秋,我窩在陽臺的藤椅上,遙望著懸在窗臺上的滿月,一口一口嚼著蛋黃月餅的餅皮,忽然看見那層銀紗引到了我的窗前,月餅掉在地上,旋即化成了一片藍黑色的汪洋大海。我躺在海床上,看見一條銀紗河從月亮上延到我身旁,河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。
“你就是滿月嗎?”
“是?!?/p>
“你不是只去孩子的夢里嗎?”
“你就是孩子?!?/p>
“你為什么現在才來,你知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?
“知道。你可有什么煩惱?”
“太多了,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能在乎我。”
“錯了孩子,一直都有?!?/p>
“你懂什么,我爺爺已經死了!死就是這個人從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!死就是這個人甚至都不能進你的夢里去!你根本不理解我。”
“孩子,你有什么愿望嗎?”
“你能告訴我,要怎么做才能見到爺爺嗎?”
“你抬頭呀,妞妞每月都有滿月見?!?/p>
一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聲音準備從我的喉嚨里跳出去,我側身欲撥開銀紗河,可是河流驟然收短,漸漸縮成了一個白點,我在黑色的海面上狂奔,追逐著白色的光點。
一顆淚從天上滴進我的眼睛里。
母親搖醒我的時候我才發現身子還蜷在藤椅上,她說:你怎么現在吃蛋黃月餅還是不吃餅皮,都是小時候你爺爺疼你,被他慣壞了。
我看著手里的蛋黃月餅,餅皮竟全然被剝下?;剡^神來把蛋黃塞進嘴里,蛋黃很干,我嚼了很久,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嚼到淚流滿面。
那天我看著月亮,知道了一個比滿月更大的秘密。